□中国教育报河南记者站   陈 强

作为非自然的光源，灯光从来都是历代文人涉及的对象。王维写灯光的诗句有“涧花轻粉色，山月少灯光”（《从岐王夜宴卫家山池应教》）、“渡头灯光起，处处采菱归”（《山居纪事》）和“不需愁日暮，自有一灯燃”（《过卢员外宅看饭僧共题七韵》）等。

在大量的山水田园诗中，王维总是在不同的时空中观察与表现不同的光线。从时间上看，有早晚之分；从季节上讲有春秋之别；从视角上看，有仰视、俯视、平视；从距离上说，有近光、远光；从种类上分，有强光、柔光、散光、侧光、逆光、顺光等等。

写春光，他有“开畦分白水，夹岸发红桃”的名句。春耕灌溉之时，远远望去，一片片水田闪着白光，火红的桃花跳跃在两岸，盎然春意，在光与色中弥漫开来。写秋光：“寒塘映衰草，高馆落疏桐”，静冷的凄光与萧索，又勾起思念故人的无比惆怅。“月从山口出，遥吐柴门端”（《东溪玩月》），仰视的角度由远及近。“登高万井出，眺迥二流明”，登上高处，上万户人家出现在眼前；纵目远望，有二条河流闪着银光。写近处的光， 有“闲门寂已闭，落日照秋草”（《赠祖三咏》（济州官舍作））。写远处的光，有“月出惊山鸟，时鸣春涧中”（《鸟鸣涧》）。

他写明亮的光线：“丽日照残春，初晴草木新”（《郑果州相过》）、“明月松下房栊静，日出云中鸡犬暄”。写暗淡的余光：“远树带行客，孤村当落晖”（《送綦母潜落第还乡》）、“深巷斜晖尽，闭门高柳疏”（《济州过赵叟家宴》）。写细微的柔光：“雨中山果落，灯下草虫鸣”。写变化中的光线：“分野中峰变，阴晴众壑殊”（《终南山》）、“逶迤南川水，明灭青林端”（《北垞》）。

在表现方法上，他又善于运用多种手段，描绘出山光云影、溪闪林明、日暗月朗、湖白潮青的光景。明与暗的对比、光与影的互动、冷与暖的反差、光与色的交织、光与声的合作，千姿百态与千变万化的光，构成了作者笔下的多重意境，为诗意的表达出力添彩。

傅雷在论及伦勃朗、达芬奇的作品及西方绘画时说：“强烈的对照能集中人的注意与兴趣，能够用阴暗烘托出光明，这原是伟大的文人们和伟大的画家们同样采取的方法。它的功能在于让我们立刻远离现实而沉浸入艺术领域中，在艺术中的一切幻象是较现实本身含有更丰富的真实性的一种综合。”明与暗的对比，是王维表现光线的一个重要手法。如：“柳暗百花明，春深五凤城”（《早朝》）、“不随云色暗，只待日光明”（《愚公谷三首其二》）、“阴尽小苑城，微明渭川树”（《丁寓田家有赠》）、“竹外峰偏曙，藤阴水更凉”（《过福禅师兰若》）。

来看《淇上即事田园》：

屏居淇水上，东野旷无山。日隐桑柘外，河明闾井间。牧童望村去，猎犬随人还。静者亦何事？荆扉乘昼关。

王维辞官隐居于淇河之滨，过起惬意的田园生活。“日隐桑柘外，河明闾井间”，日暮时分，昏黄的太阳隐约地照在桑柘树上，而村落间的河流却在闪着白光。这一暗一明，一晦一亮，一近一远，一动一静，在对比着也在变化着。牧童归村，犬随人还，无事可做，趁早关门。写出诗人淡出红尘的志趣和悠闲自得的情怀。

而最令人称道不已的那束光，恐怕还是他的千古绝唱《鹿柴》：

空山不见人，但闻人语响。返景入深林，复照青苔上。

“空山不见人，但闻人语响。”很容易唤起读者的人生体验：山深林密，杳无人迹，突然有说话的声音传来，反倒显得空山更静。未见其人先闻其声，说话的是男是女？是老是少？是山野樵夫还是采药仙人？不得而知。在用有声反衬无声之后，作为点睛之笔的“返景入深林，复照青苔上”句，就更加凄美绝艳：夕阳射进幽暗的森林，返照在古木下的青苔上。这爿景象实在是既光明，又晦暗；既冷寂，又温暖；既强烈，又软弱；既短暂，又永恒。

光，不仅是人类视觉可见的一种电磁波，是自然界中的物质，也历来是宗教中的一个重要元素，无论东西方，大都如此。英国历史学家托·富勒说：“光是上帝的长女。”日本知名美术史家宫下规久朗说：“光在基督教世界里代表上帝，是西方艺术里非常重要的题材。在各个文化圈中，光除了象征神圣的源头，也象征上帝、真理、理性等；相反地，黑暗则有恶魔、虚无、不正当与无知等负面意义。” 在东方的佛教中，有很多带“光”的词语。如：佛光、宝光、头光、背光、开光、金光、佛光普照、向好光明等。光亦成为正义、仁慈、明净、温暖、觉醒、圆满的象征。

美学家朱光潜说：“诗虽然不是讨论哲学和宣传宗教的工具，但是它的后面如果没有哲学和宗教，就不易达到深远的境界。诗好比一束花，哲学和宗教好比土壤，土壤不肥沃，根就不能深，花就不能茂。”作为通禅悟儒、谙庄晓道的“诗佛”，王维在《鹿柴》中捕捉住的这束黑白对比、明暗反差的光，含着哲理与玄机，是觉心、灵性和慧眼的移情。光，把诗境加深了，把诗理扩大了，把诗情变浓了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（待续）